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世界上有一群女孩,没有阴道,没有子宫

发布:2021-08-10 19:39 | 来源:健康日报网 | 查看: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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摘要: 在心里藏着掖着久了,人会自己拿自己当怪物,觉得自己的存在就是犯了莫大的错误,“我到底是不是个女人?以及,我要怎么过一生?”

天才捕手发布的是口述真实故事
【陈拙老友记】系列是陈拙和他的朋友们
基于真实经历进行的记录式写作
以达到给人生续命的目的
大家好,我是陈拙。
今天要聊的话题,我需要你做点准备——别怕疼。
为了描述疼痛,人们绞尽了脑汁,比如医学上就把人能感受到的疼痛分成12个级别,被门夹了一下是5级轻度疼痛;被棍棒殴打是7级强烈疼痛;女性分娩是最高级别,难以忍受的疼痛。
描述疼痛不是无用功,它可以提高人“感同身受”的能力 。
妇产科医生彭鱼眼给我讲了一个关于女孩忍痛的故事,从业26年,她遇到了3个对生理痛求之不得的女孩儿。
她们被叫做“石女”,先天性无子宫无阴道,这种发育缺陷,发生率接近万分之一。
为了得到救治,两个女孩决心接受阴道再造手术。彭鱼眼医生说,因为术后恢复太疼了,她甚至分不清,自己到底是在行善,还是在作恶。
事件名称:石头里的少女
事件编号:医院奇闻录08
亲历者:彭鱼眼
事件时间:2005年4月
记录时间:2019年6月

石头里的少女
彭鱼眼/文
那年早春时节,我坐在办公桌前签病历。
主任问我:“彭医生,阴道再造接触过没有?”门诊近期来了两例先天性无子宫无阴道的病人。
民间的俗称,是“石女”。

世界上有一群女孩,没有阴道,没有子宫

主任叹着气告诉我,一个姑娘来了医院三次,另一个今天是第二次来,都坚持要做手术。
“可是,这种手术对她们有什么意义呢?”我问主任,但不指望能得到答案。
第一次接触石女,大概是二十多年前,我在医院实习的时候。
那个姑娘19岁,来自山区。姑娘嫁人半年了,一直对丈夫遮掩着石女的身份,直到自己不能生孩子的事情露馅。
当婆家人得知手术成功仍然不能生育,如果失败,性生活还是无法完成的时候,他们毫不犹豫地办理了出院手续。
姑娘的公公止不住地念叨:“退货!”
越是私密的地方,对人的影响越是巨大的。
一 
在妇产科门诊,先天性无子宫无阴道的病人很少见,能下决心做手术的就更少了。
“还是不能生育,只是用自己的痛苦换一个男人。”我转动着手中的笔对主任说,“男人爱不爱她,满意不满意,歧不歧视还不一定呢。”
主任搓着手说知道,但两个姑娘的家人都十分坚持,“有一个已经找好对象了。”
那天上午,我在办公室见到了准备嫁人的娟子。
她才20岁,穿着普通但皮肤白皙,大眼睛,黑黑的长发在脑后扎成一个低马尾。
她站在妈妈和哥哥身后,低着头,一副很怕见人的样子。
主任向他们一家说着阴道再造手术的分类、优缺点和效果。
娟子哥哥微微弯着腰,边听边点头。娟子妈妈脸色焦黄,一言不发。
2005年,女性阴道再造手术主要有三种方式:直肠替代、外阴皮肤替代和胎膜替代。
直肠替代需要切除部分直肠,还要进行肠吻合术,复杂,损伤大,并发症多;外阴皮肤替代要培养皮瓣,需要多次手术,而且耗时很长。
比起前两种,胎膜替代的手术方式更简单易行。我们医院是西北某地级市的三甲医院,胎膜替代能做,但术后恢复非常麻烦。
做这个手术的患者,要坚持24小时佩戴模具,扩张再造阴道,并且要每天更换、消毒。至少坚持一年。
听着主任的讲述,娟子不时抬眼看一下,碰上主任的眼光,又立即垂下眼皮,像只惊恐的小羊。
主任反复告知病人和家属慎重考虑,“手术很受罪。”
手术只能解决夫妻生活问题,不可能让娟子生孩子。考虑到术后恢复的难度,如果失败,就是白遭罪……
主任建议他们,最好去省里的医院做直肠替代或外阴皮肤替代。费用高,但失败率低。
也不知道娟子的家人是否听懂了,娟子哥哥依旧微微弯着腰,点着头;娟子妈妈还是一言不发。
只有娟子的情绪是显而易见的。她站在后面,满脸的羞愧,还有一点点紧张。
但此时,没人去在意这个少女的情绪。
主任还在重复说着三种手术的效果和风险,娟子的妈妈终于开口了:
“主任,在门诊你也说了几次,你说的我们都懂。我们家确实没条件去省城,就在这里做了。”
主任沉默了,她看了一眼娟子的妈妈,提起笔写下了住院证。

按照科室事前的安排,我成了娟子的主治医师。
娟子的父母已经把婚期定在了年后,留给她做手术的时间还有9个月。
讯问娟子病情时,她妈妈把儿子支出病房,似乎当着儿子的面,有些话不好说。
我常规性地询问娟子出生日期和家庭住址,她一直沉默,都是妈妈在代答。
“姑娘,要说话呀。不能光让妈妈说呀。”我微笑着,想缓解一下尴尬的气氛。
可娟子低着头,还是不说话。我很无奈,只能单刀直入地问:“你们怎么发现的?”
娟子闷坐在椅子上,双手撑着椅边,耸着肩,弯着腰,深深地低下头,脚尖相互摩擦着。
她妈妈静静地等了一下,然后用妈妈才会有的那种痛惜的眼神看了一下娟子。
她开口,语气平和,像是在讲一件和自家无关的故事。
娟子的异常是在青春期发现的。
她上了高中一直没有初潮,妈妈带她去医院检查,医生确诊她是先天性无阴道无子宫的患者。
知道自己和别的女孩不同,娟子变得越来越沉默。她拒绝住宿舍,即使路远也要骑自行车回家;她慢慢疏远了自己的朋友,不愿意和别人交往;直到最后,娟子不愿去学校,就此辍学。
娟子的父亲三年前重病去世,家里还欠了几万的债。娟子哥哥在工厂上班,知道这种病可以做手术,一定要攒钱让妹妹做。
“为了攒钱给她治病,我儿子衣服都舍不得买一件。让相亲也不去,到现在也没个媳妇。”说话的时候,娟子妈妈没有流泪,却不断用手掌跟擦着眼睛。我一看她就是吃尽了苦头的母亲,想流泪却流不出泪了。
娟子的哥哥私下问过妈妈,“我将来结了婚,会不会也生出这样的女娃?”
“你说,这病祸害我们老两口就算了,为啥还要祸害我两个娃。”娟子的妈妈忽然有些激动,话冲口而出,旋即又咬住了嘴唇。
女儿的隐疾给这个家庭带来了巨大的压力。
娟子妈妈为了女儿的婚姻圆满,让媒人找到了一个36岁丧偶的男人。对方家住山里,有一儿一女。
“这是最合适的人家,”娟子的妈妈像是说给我听,又像是自言自语,“我们给人家说,娟不能生育。他已经儿女双全了,也不嫌弃。娟嫁过去只要对他娃好,他应该也会对娟好。”
现在,娟子妈妈最大的心愿就是手术成功,恢复得好,“不然,人家也不会要。”
她语气里充满了失落与无助,一遍又一遍地用掌跟擦眼睛,用痛惜的眼神看看女儿。
我没有打断娟子的妈妈,因为不知道怎样安慰她,只能默默地听着。
而娟子始终默默地坐在旁边,甚至没换过姿势,像犯了弥天大错。

这天下午,另一个患者小芳和父母也来了。
小芳19岁,由另一个年资高的医生负责。她的状态和娟子一样,看到我在注意她,会迅速转过眼神。更多的时间都是低着头,沉默。
小芳短发,脸上的婴儿肥还没有褪尽,皮肤黑黑的,显得很健康。
她的妈妈忙乱地准备着女儿入院的事情,爸爸在一旁不耐烦地指东指西,办完手续就赶回家喂猪去了。
科里特地把两个女孩安排在“贵宾”病房。
那间双人病房位于西病区入口,离护士站近。窗外就是花坛,透过绿色的窗纱,可以看到美人蕉开得正艳。
下午巡视病房,我向娟子交代术前只能吃无渣流食,能减少感染几率,万一手术中发生肠损伤,也方便修补。
第二天早上我去看娟子,母女俩早早就在病房等着了。昨天晚上娟子妈妈就只给女儿喝流食。
在走廊里,娟子妈妈把我拉到一边,偷瞄了一眼旁边的医生,有些不好意思地问:“我儿子将来结婚了,会不会生出这样的女娃?这个病传代不?”
“不会。”我果断给了她回答。
虽然医疗界缺乏对这种病遗传性的相关研究和结论,但我觉得,这是此时此刻唯一正确的答案。
听了我的话,娟子妈妈脸上一直僵直的肌肉变柔和了些,皱纹也渐渐有了些曲线。她对我弯腰道谢,然后像被“大赦”一般,脚步轻快地回了病房。
每天查房,娟子妈妈和小芳的妈妈总是积极地向我汇报各自女儿的饮食情况。
因为饥饿,需要做术前肠道准备的病人往往会怨言不断,甚至违背医嘱,偷吃东西。
但两个女孩却非常配合。
她们没有丝毫怨言,我甚至还感觉到,她们对即将到来的手术,有一点期待。

每当收到特殊的病人,科室会组织相关的业务学习。主任详细地给大家讲了先天性无子宫无阴道的病因、治疗、护理及预后。
学习结束,我和小丁结伴下班。
小丁犹豫地问我:“彭老师,做了这种手术,她们会有……性快感吗?”
“你说呢?”我没有正面回答。
小丁其实很清楚答案。手术做不到移植神经,同房只能满足男人的性需求。
“那干嘛要做这种手术呀?”小丁有些不满。她又小心翼翼地看我,“同房时,她们什么感觉,会不会疼?”
“不知道呀,”我叹口气,“也许会,时间久些,更多的可能是麻木吧。因为瘢痕里无神经生长。”
小丁沉默了,她皱着眉,瘪着嘴,一脸愁苦相。
我无心和小丁讨论。对于娟子和小芳,她们要考虑的是如何熬过眼前的难关。
阴道再造手术,通俗点来说,就是切开两侧小阴唇内侧,在原本应该有阴道的地方造个口,然后钝性分离盆底的组织,在组织间隙造洞。
胎膜被覆在洞内,缝合在洞壁上。结束后在洞内填满异物,防止组织粘连愈合。
几天后,胎膜会坏死液化,再往孔洞内继续填塞异物。慢慢地,孔洞上皮粘膜化,生长减慢,逐渐停止。
人造阴道形成了。
“上皮粘膜化“是书上的名词,我一直从内心深处认为,这个名词美化了手术过程。
做为医生,我们很清楚,这种矫正性手术失败率高,而病人和家属却往往有不切实际的心理期望。
术后恢复漫长,可能在医院里还表现不出来,出院后处置不当,再造阴道就可能缩短,狭窄,甚至闭合。
我特地抽出了一下午的时间,和娟子一家进行术前谈话。
我拿着手术协议书,逐条读着、讲解着。娟子一家静静地听。
最后,我反复解释那条:术后效果不佳(包括再造阴道狭窄、缩短、闭合等,造成性生活不能或不满意等)或手术失败可能的含义,以及术后可能发生的各种情况。
“明白吗?我说的是不是够清楚?”我问娟子的哥哥,如果连他都听不懂,我就要换一种沟通方式。
娟子的哥哥和妈妈并没有被我的话吓到,他们只是不断地点头,喃喃说着:“知道,知道……”
我禁不住问:“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吗?只管问,我给你解答。”
娟子的哥哥并没有回答,他伸手拿了笔,眼睛在协议书的下方扫视,寻找签字的地方。
“真的明白了?”我追问了一句。
“明白。”他边回答,边写下了他的名字。
娟子的妈妈在一旁,平静地看着儿子做这一切,也没有丝毫的疑问和迟疑。
最后,我把协议书被推到娟子面前。
“我说的清楚吗?明白吗?姑娘。”我问。
娟子只是点点头,拿起笔,一笔一划地写下了自己的名字。
我准备至少花一两个小时做的术前谈话,不到半个小时就结束了。

为了给这两个姑娘的手术做准备,我们科室连家属都出动了。
她们术后需要佩戴的模具,我们医院没有,熟识的医院也没有。器械科到处联系都缺货,主任在自己的假期里跑遍了市内的医疗器械公司,还是找不到。
主任瞄准了我们的家属,最后向小丁下了“命令”。
小丁的爱人在开关厂工作,主任拜托他给我们加工定制5套模具。
她拿出一张处方纸,在背面画了一个大致的图样:一个长约十多公分,粗三四公分的棒状物,一端呈圆弧形。
小丁拿着图样,十分慌乱。
“主任,我给他说说,让他找工人试试。如果做的不合要求,您别见怪。”
两天后,小丁扛着一根木棒来上班,“主任,是不是这个样子?”
年轻的医生们都围了上来,纷纷调笑小丁拿来的“作品”,主任也笑了。
主任拿着那根木棒,端详着,比划着。过了两天,小丁又把改进的作品带来,主任继续比划。
后来,模型的样子敲定了,可材质又让我们为难。
据说,小丁的爱人为了找到符合要求的材料,在仓库里找了很久。
大概过了半个月,五套模具才送进医院,工艺相当精美。
主任让小丁写申请去领钱,小丁也没要。
漫长的术前的准备,一直持续到两个姑娘手术的前一天。
宽敞明亮的产房静悄悄的,护士长穿着无菌衣,带着蓝色的口罩帽子,在阳光明媚的窗前漂洗着从新鲜胎盘上的取下的胎膜。
她的双手戴着白色乳胶手套,浸在盛满生理盐水的不锈钢托盘中。用手指一寸一寸地摩搓着——把疏松的组织搓干净,只留下柔韧的胎膜。
每搓一段,她就会把胎膜放在阳光里反复端详,看看是否干净。
见我进来了,护士长笑了:“看看我制备的怎么样?”
我看到一旁白色搪瓷缸盐水里漂浮着制备好的胎膜,“很好,很干净。”
护士长低头继续着手上的动作,她的大眼睛弯成了一道月牙:“要干净,一定要干净,这关系到人家小姑娘的幸福唻。”
制备好胎膜,我帮护士长做了满满一托盘的油纱条。把整卷整卷的绷带散开,来回折叠放在托盘中,然后用凡士林涂抹,最后用包布包裹拿去消毒。
油纱条能防止组织粘连,是术后换药时用的。我俩用了六卷纱布,平时科里不需要这么多,这都是为娟子和小芳准备的。
晚饭后,考虑到第二天的手术特殊,我散步的时候,顺便走回医院去看一下术前准备工作。
值班护士告诉我一切都很顺利,备皮、外阴擦洗及清洁灌肠都已经完成。
她特意强调:“两个姑娘和家属的情绪也很稳定。”
走出护士站,我决定去两个姑娘的病房看看。
走到病房门口,就听到病房里传出说笑声。
我推开门,只见两位妈妈挤坐在床尾,正在研究手中的针线活,那是我们让缝制的“丁字带“,术后要用的。
两位姑娘躺在各自的病床上,互相望着,正在叽叽喳喳说着什么。小芳两手抱着蜷缩的双腿,在床上开心地打滚。
她们和别的病人的情绪迥然不同,不仅一改平时的忧郁,还变得十分喜悦。她俩好像在这里找到了同类,是平等的。
看到我进来,屋子里的人突然停止了说笑。
我简单询问了一下情况就离开了,不忍再打扰她们这难得的快乐和轻松。

入院第五天,手术如约进行。
无影灯把手术区照得很明亮,娟子躺在手术床上,双腿分开,被绑在床边腿架上。
她全身盖着消毒单,我看不到她的表情。
麻醉起效后,按照阴道手术的常规操作,主任拿起针线,先把娟子的两侧小阴唇缝在她的大腿根部。
接着,主任用大号注射器向娟子的会阴部注入盐水,冲开组织间隙。
随后,她呈“X”状切开会阴部的皮肤,我在一旁用纱布不断擦着流出来血,钳夹着出血点,小刘在一旁不断给我们递着止血钳、纱布和针线。
然后,主任伸出双手的食指和中指,插入娟子到盆底组织间隙进行扩张,在组织间隙造洞。
洁净的胎膜被覆在洞内,又被缝合在洞壁上。
手术很顺利,主任缝完最后一针,又用力将填塞的油纱卷往里推了又推,想尽量让它填塞得更紧一些。
再造的阴道里,我们一共填了整整两卷裹得紧紧的、粗大的油纱布卷。
“好了。”主任松了口气。
听到主任的话,小刘立即拿起剪刀,准备剪开娟子小阴唇上的缝线。
主任一把抓住小刘的手,“不要不要,你现在剪开了,术后怎么换药?这个术后七天以后再拆。”
“这,得多疼呀。”我和小刘不禁倒吸一口凉气。

术后第一天,正好是全科的大查房日,娟子和小芳的病房被挤得满满的。
她俩躺在床上,脸色都有些苍白,显得很憔悴。和别的病人不同的是,她们都羞涩而欣喜地浅笑着。
主任大声询问她俩:“疼不疼?”
她俩都有些脸红,摇摇头,更害羞了。
两位医生汇报着昨天病人的尿量和生命体征情况,主任掀开被子,仔细地观察了两个姑娘尿管和包扎情况。
纱布已经有些血色浸出来了。
“现在的重点工作是预防感染。每天要换药,填塞一定要紧,24小时后可以进无渣流食。必须卧床,减少活动量。”主任嘱咐。
我把娟子的换药时间安排在下午三点多钟,每天这个时候,主要的工作已经完成,时间相对宽松,可以专心不受干扰。
小芳的换药还得等一会儿。在小芳的期待又羡慕的眼光中,娟子佝偻着腰,提着尿袋,被扶上了轮椅。
我们将娟子推到治疗室,让娟子的妈妈在门外等候。
娟子被扶到了妇科治疗床上,她身上包扎的绷带被解开,一圈又一圈。
娟子很配合,绷带解完了,再造的阴道口暴露了出来。
阴道口的缝线整整齐齐,周边的皮肤有些青紫,填塞的油纱布下缘带着血色,一切看起来还不错。
主任来了,她看了看患者外阴的情况。
“紧张不?不要紧张,我很轻的。”主任边和娟子唠闲话,边戴上了乳胶手套。
“我看你平时不怎么爱说话呀,为什么见了医生不说话呢?有什么问题要跟医生说呀?”
“今年多大了?20?嗯,比我儿子还小4岁呢。”
“平时你都在家干啥?现在的姑娘又不绣花了,找个工作嘛,你想干什么工作?”
主任一边和娟子闲聊,一边用碘伏进行消毒。在不经意间,她伸出右手,去取娟子阴道内的油纱卷……
“啊!”娟子发出了一声尖锐而短促的叫声,“疼,疼……”她向床上端缩去,拼命躲避主任的手。
我和同事赶紧用带子把娟子的双腿绑在腿架上。
“我知道,我知道。一下就好。”主任安慰着娟子,用左手扶住她的骨盆,去夹取油纱卷……
“啊——”娟子发出惨叫,声音非常大,她的身体也不住地扭动起来。
尝试了几次后,主任终于取出了所有填塞的油纱卷。
娟子的阴道口开始有鲜血渗出,主任并没有停止右手的动作,继续深入阴道去探查宽度和深度。
娟子的叫声越来越大,越来越凄惨,最后变成了哀嚎。她的眼泪流出来,全身颤抖着。
我们已经听不下去了,双手还紧紧地按住娟子,但头已经别过去,不敢看她的模样。
主任用窥器轻轻地扩开阴道,一下又一下,用钳子向阴道内填塞着似乎永远都没有尽头的油纱条。
在这期间,娟子的哀嚎就没有停过。
终于,主任填塞完了油纱条,用力按了按。我看到,她的额头上已经有细小的汗珠。
她嘱咐我从明天开始用模具,先用最大号的。
主任摘下手套走了,同事一边用碘伏棉球擦着娟子外阴的渗血,一边安慰她。娟子浑身颤抖,在床上抽抽搭搭地哭。
整个换药时间大概持续了十几分钟,对医生和患者来说,都太漫长了。
做完这一切,小刘开门去叫娟子的妈妈。
门外空荡荡的,娟子的妈妈不见了。
我们把娟子送回病房,只见娟子的妈妈坐在床边,低着头抹眼泪。
小芳的妈妈坐在女儿的床边呆呆地发愣,小芳躲在被窝里,用被子盖住脸,只露出眼睛。
她的眼里充满了恐惧。
治疗室离得那么远,但她们都听到了。

术后第二天下午,换药开始使用模具。
我尽量轻柔地抽出油纱条,放置模具时,我真不知道应该迅速些,还是缓慢些。
迅速些,痛得厉害,但时间短;缓慢些痛得轻些,但时间长。
换药时间缩短到了十分钟以内,但娟子的惨叫声,整个病区都能听见。
才不过短短几天,病房里少女的欢笑就被深深的恐惧替代了。
两个女孩根本没想到,手术并不是幸福的开始。
术后第三天,娟子一看到我踏入病房,就轻轻地滑进被子里。她只露出惊恐的双眼,像一只待屠宰的羔羊。
旁边的小芳也一直偷偷地盯着我,眼神里也是满满的恐惧。哪怕我并不是她的主治医师。
掀开娟子的被子,我想看看包扎情况,却看见她蜷着的双腿在不停地颤抖。
我心头一紧,站在旁边的同事闭了一下眼,伸出双手,扶住了那两个瑟瑟发抖的膝盖。
检查完毕,我给娟子盖上被子,准备离开病房。
娟子的妈妈立即凑到娟子的面前,一边理着娟子的头发,一边念叨:“好了,就好了,我娃再忍忍,再忍忍,伤口再长长就不疼了……”
换药,依然是惨叫不断。
娟子的惨叫让我感到很疲惫,回到医生办公室,在恍惚之间,我甚至分不清自己是在行善,还是在作恶。
我靠在办公桌前,看着小丁在靠墙的电脑桌前忙活着。
小丁显得心事重重,显然,接下来该她和王医生去给小芳换药了。
她心烦气躁地在电脑上敲了几下,转过身问我:“换完了,彭老师?”
我正要点头,旁边的小李也转过身,用大得出奇的声音问我:“彭老师,换完了?”
看到我点头,他竟然从耳朵里掏出了两块棉花。
忽然,小丁露出巴结的微笑,看着小李:“小李,帮姐个忙呗?”
小李是我们科室唯一的男医生,平时,科里所有费力的工作都会叫这个壮实的小伙子,他也很乐意帮忙。
小丁故作轻松地说:“帮姐搬搬那位病人,换换药,压压腿。”显然她指的是小芳。
“不去。”小李的回答的干脆。
他转向我,“彭老师,你们每次换药,在外面听起来就像……”他顿了一下,加了重语气,“在杀人。”
“那还不是为了你们男人。”小丁接过话茬。
“为我们男人?哪个男人让她做这手术了?”小李不服气。
“不做,不做哪个男人愿意娶她?你愿意?”小丁反问道。
小李被问住了。
小丁又转向我:“彭老师,你说,她们做这手术干啥?这么受罪……一辈子不嫁人不就完了吗?”
“不嫁人?她们在农村怎么活?她们的家人在村子里怎么抬得起头来?”身后,刚进来的小刘大声反问。她刚把娟子送回了病房。
我们每个人都想要答案,每次讨论都是无解——没人能替两个姑娘做选择。

“姨,我要好了,是不是就和别人一样了。”娟子提着丁字带,慢慢起身,忽然问我。
那天换药之后,娟子突然对我和小刘说起了自己的心事。
“人家……不会还嫌弃我,看不起我吧?”娟子犹犹豫豫地问。显然,她指的是她的婆家。
“他凭什么嫌弃你,你那么漂亮。”我不禁有些忿忿。
“就是,他凭什么。”小刘也应和。
“我会做饭,会洗衣,会做家务,我也能打工养活自己。”娟子有些语急,接着声音忽然低了下去,“我啥都能干,可我……都不敢见他。”
娟子有些哽咽,眼皮垂了下来。
我和小刘面面相觑,不知娟子说的是谁。
“他给我打电话,我都不敢接。”娟子语速慢了下来,声音更低了。
“你同学?”小刘试探地问。
娟子点点头,眼里有泪。这位男同学个子高,学习好,唱歌也好听。
娟子这姑娘才20岁,人生才刚开始。我不知该怎么安慰,用右手拍拍她的背。
“人要没这么多烦恼就好了。可以每天一起干活,一起吃饭,一起散步,累了可以唱唱歌。”娟子忽然笑了,眼里有泪光。
渐渐地,再造阴道里的胎膜液化了,阴道的表面越来越坚韧,换药的痛苦也慢慢在减轻。
术后七天,我们拆掉了病人小阴唇和阴道口的缝线,拔掉了尿管,开始有意识地教她们出院后的护理技巧。
接下来每次换药,我就再三告诉娟子注意事项,让她自己摸索着放模具。护士长也在教两个女孩消毒液的配比方法、消毒的方法。
所有人都在为她们出院做准备。
那天,我和小刘在治疗室,帮助娟子放置模具。
娟子躺在治疗床上解开丁字带,伸手摸索着,取出阴道内填塞的模具。随后,她接过小刘递过的消毒模具,自己往里放,一不小心弄痛了自己,“哎呦”了一声。
“还很疼吗?”小刘问。
“不小心撞到了,会疼。平时就是一直很胀,很坠,很难受。”娟子慢慢地回答。
术后十多天,娟子和小芳要出院了,两家人都来到医生办公室。
护士长把剩下的模具按型号分好,装在两个袋子里,里面还装了两大瓶消毒液、脱脂棉和纱布。
主任还是不放心,嘱咐她们每天要带模具,每天要换,丁字带要拉紧,模具要尽量往里推,不能滑出来。
两家人都表示感谢。
娟子和小芳两手扶腰,两腿分开,一步一步挪着走,离开了医院。

转眼,三个多月过去了。
一个下午,主任从专家门诊回来,我急忙拿着一摞需要她签字的出院病历给她。
主任签完后,并没有立即把病历还给我,而是拿在手里,不断地翻转着,有些欲言又止的样子。
忽然,她问我:“还记得那个石女吗?小芳。”
我急忙点头。
“她今天来复查了。”
“怎么样?“我急忙问。
“最小号模具已经放不进去了,失败了。”
“那另一个呢?”一旁的小丁猛地停止了在电脑上的操作,突然插嘴。
“几天前也复查了,阴道已经很窄很短了,也失败了。”
我和小丁都怔住了。
主任没有看我们,只是把病历放在桌上,把笔插入口袋,顿了顿,似乎微微叹了口气,然后站起身,慢慢地走了。
后来,我就再也没有听到关于娟子和小芳的任何消息。
行医26年,我从妇产科的实习医生做到主治医师,经历了大大小小,症状不一的手术。
也因此,认识了三个没有阴道,没有子宫,想做手术的女孩。
我曾经和周围的人说起这个故事,他们很多人问我:“为什么?该怎么评价这种行为呢?”
我也不知道。
她们就像是我行医生涯里一闪而过的流星,消失在茫茫的人海里,不知所踪。
可我又能真实地感觉到娟子和小芳们的存在。
许多年过去,我还是会忽然想起她们,想起那双羔羊一样的眼睛。
有一天,我在网上看到一个小视频,名为《石女的日常生活》。
“故意抓眼球的,”我心想,“石女的日常生活和普通人能有什么区别?”
但我还是打开了那个视频。
视频中,一个面容姣好,衣着鲜艳的年轻女子在切割、清洗一块腊肉。这是一个哗众取宠,博取流量的视频。我退了出来。
在视频的左下角显示,播放量超过了150万。
150万当中的大多数,可能都是抱着猎奇的心理去看的。
我还在网上找到一个叫“石女吧”的贴吧。迎面而来的各种信息,让我恍若走进了一个熙熙攘攘的自由市场。
各种奇怪治疗的广告软文、难辨真假的征婚、各种原因性冷淡、性不能者的分享和心得,还有猎奇者的津津有味的追更……
而那些石女呢?那些真正的石女在哪里?
我百无聊赖地翻着那些帖子,忽然,一双眼睛穿过喧嚣,直入我眼中,我的心不由自主地收缩了一下。
那就是娟子的眼神:自卑、茫然、不知方向,冷冷的、淡淡的、难以言表的悲伤。
照片中的女孩,用胳膊遮挡住口鼻,只露出一双眼睛。
“这辈子如果算是惩罚,那么下辈子让我过得幸福点。”
帖子里只留下这一句话。
我静静地看着那双的眼睛,想告诉她:“姑娘,你生来无罪,不存在惩罚。”
也许此生孤独,但你要坚强,做你自己。

我今年在一部剧里,也看到了石女这个词,有员工抱怨自己脾气不太好的女领导,“怨气那么大,跟个石女似的。”
这个词的网络含义,被用来形容一些看起来性冷感的女性,带点儿嘲讽的味道。
很多词汇的出现,早先都是带着污名化的,可说的人多了,了解的人也多了,相比之下,倒是比讳莫如深好得多。
在心里藏着掖着久了,人会自己拿自己当怪物,觉得自己的存在就是犯了莫大的错误,“我到底是不是个女人?以及,我要怎么过一生?”
彭鱼眼在门诊的时候,曾经有患者一听她“石女”的诊断,抬起腿就走,不愿意相信。这样的患者,未来会给自己施加多大的否定呢?
石女不是女孩的错,也不是家族遗传,它只是怀孕期间,胎儿的身体正巧发育到某一阶段,出现了短暂的停滞。无论是从生理状态还是从社会性别上来看,她们都是真正意义上的女性。
彭鱼眼记录下这个故事,是想用疼,来让你感同身受——女孩生而无罪。
(文中部分人物系化名)
编辑:罗十五
插图:@超人爸爸